人海茫茫,两个素无来往的人相遇——按照老祖宗的说法,这就叫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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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有善缘,有孽缘——曹公笔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喜剧悲剧,轮番上演。
悲喜剧来由何方?原因多种多样,但是根本还是一点:人性之光。这种光在不同条件下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从根本上讲是有一些共通的元素在内的。
也许可以用贾雨村的话来表述这个问题,尽管不是特别贴切——“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第二回)。
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就从这个公认的反面角色雨村说起——甚至要说说他的零星可取之处了。
红楼梦里人物名字,往往诸多谐音。其中广为热议的一个名字是“娇杏”——侥幸。过程其实很简单:多看一眼、久后重逢、充为二房、随后扶正。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从男女主的身上都感到了一些值得肯定的东西。
当年雨村狼藉潦倒,与甄士隐聊天都随时面临被打断的尴尬。但是就在这个情况下,偶遇的娇杏仅仅因为“我家主人常说”“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这零零散散的信息,而没有忽视雨村“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的独特气质,于“转身回避”之中“不免又回头两次”——休要小觑了这一端,这是人性之光的一种可贵的情感,就是对于潦倒之才的青眼相加。
而此时雨村的“狂喜不尽”,断乎不是仅仅因为娇杏“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动人之处”,而是“自谓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尽管事实上这完全是阴差阳错、自作多情,但是我们如果细细想想,这里面何尝不是一个沉于下层、志向(姑且不管这志向好坏)难伸者,在感到被人认可的时节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的,充满光、热、力的洪流岩浆呢?(第一回)
更加难得的还在后面。直到雨村已然得志、再次偶遇娇杏的时候,上次偶遇产生的情感仍然没有消弭。其时他已经有条件纳娶比娇杏条件好很多的人物,但是他就是“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而且在当时那个社会条件下,凭娇杏的出身,即使“生了一子”,在“扶侧作正室夫人”的时候能够胜出也是极其罕见的。但是她却实现了逆袭——所有这些仅仅是因为,当年那段“惠而不费”的“知音”情结竟然死死地记在了雨村心里。(第二回)
虽然雨村人品极差,但是这段的表现却委实令人击节叫好。因为这其中蕴藏着不忘恩情的人性之光——这也足以证明,此时的雨村还没有完全黑化到眼看英莲被抢而忘记甄士隐恩情那个阶段。
红楼梦总体上看无疑是一出悲剧,但是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大背景下,仍然有少数人还是得了不错的结局。仅从婚姻层面讲,无数的婚姻悲剧中还是有喜剧的,其中最常被人称道的,就是贾芸和小红——两个人也是偶遇。
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贾芸“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家里本来还有的“一亩田、两间房”,经过“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以后,也没有了。
但贾芸自己“立得起来”,千方百计“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在听了“卜世仁”夫妇“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一顿洋溢着小人嘴脸腔调的排喧后,幸遇醉金刚慷慨解囊。接着又针对“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特点,先献上“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的话,终于“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得以把“好朋友送东西”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推导出“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糟蹋这东西”的结论,总算搞定了——“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当然此时的贾芸还不知道这回有意外之喜,比“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还好哪!)
事情办成了,我们也看到了贾芸的精彩——豁得出脸面、受得了挫折、经得起奚落、抓得住机会、说得对话语,这五条很多人能做到一条就不容易了。
再看小红。虽然谨守规矩、勤勉敬业,但是在颜值有理、看脸吃饭的怡红院,被恃宠而骄者死死压着,很难有出头天。
虽然在怡红院也颇有些小小实惠,令如晴雯者留恋,令如五儿者向往,但是小红却从宝玉七颠八倒的管理风格——全然没有规矩和章法,只要长得好、有颜值,就可以留着“二寸长”“葱管一般的指甲”(第七十七回),“只在熏笼上围坐”,说着“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可以自己做错了事情却把主人一顿狂怼、逼主人拿别人的扇子给自己出气;即便不是“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也可以骂姨太太“都是奴才”(第六十回),甚至敢于叫嚣“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第五十五回)——察觉到其中酝酿的危机,无界限、无分寸状态对整体架构的冲击。
于是,“眼空心大”(第二十七回)的她,绝不像其他一些人那样,把希望寄托在宝玉一个人身上,满脑子“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第七十七回)“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儿”(第三十一回)的肤浅与狭隘,而是千方百计寻觅机遇、更换赛道,要个长远的自立自强——她比别的丫鬟都清醒高明的一端,就是明白“寄人篱下当姨太太,不如自立门户当大太太”的道理。
人努力,天帮忙。当事业转换的契机——凤姐招呼——来临的时候,不期然间,爱情的机遇也来了。
同是听说有人监工种树,愚蠢、自大加无知的秋纹、碧痕“只管混问别的话”——“富贵闲人”“无事忙”(第三十七回)带出来的人,关心的就是八卦。
而远见卓识“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的小红却“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她看到和想到的是,作为一个远支旁亲,能够从凤姐那样的人手里弄到差事,这就是可贵,这就是强大,这就是乌金,这就是钻石——其价值比上上下下捧上天的“凤凰蛋”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两人偶然相遇的那个场景,想起来就让人心里痛快:一个见微知著,从“说话简便俏丽”发现了对方的魅力;一个大胆明快,“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什么人找什么人,自己千方百计“立得起来”的人,找的就是执着热情追求自立自强的人。
可以想见,二人各自心里已然有了一番打算。道理也很简单:两个充满灵性的头脑,彼此为对方身上的性格和气质所吸引。人性之光——男主那挺身而出、顶门立户的作为,和女主那洞察世事、自立自强的心灵,绝配!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二十四回)
既然贾芸小红都涉及了凤姐,我们就来谈谈凤姐的偶遇——“偶因济刘氏”(第五回)。
实际上,凤姐从一开始就没拿刘姥姥当个事情——人都站在眼前了,她“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而此时“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接着又是一顿劳什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这没咸没淡的话,唬得刘姥姥急急忙忙说了一席比较得体的客气话,结果还得了个“这话没的叫人恶心”的评语——其实这个桥段,凤姐装腔拿大、盛气凌人、做张做智的样子,才真的“没的叫人恶心”。
及至知道就是个“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亲戚,更是对这“秋风客”不屑一顾。一段高调言论打发了祖孙二人,至于那二十两银子俨然就是“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第十四回)的风度挥洒。
在凤姐的思维转盘上,这不过是一件芥菜籽那样的小事,根本不值得织围脖、发朋友圈的事情,“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第十五回)。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六回)
但是凤姐万万没有想到,芥菜籽长起来是那么高大,这件事成就了她身后一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大事——这里面有三个“没想到”。
首先凤姐没想到,刘姥姥如此知恩图报,“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继而引发了“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的贾母的关注。
凤姐还没想到,老祖宗在一个与自己的婆家娘家均无关系、儿媳妇八竿子将将打着的穷亲戚面前,礼数周到、和蔼可亲,“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今日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是看亲戚一趟”,成就了刘姥姥“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第四十二回)的经历。
只是这样的情况下,才引发了凤姐对刘姥姥的重视和至少表面上的尊重,引发了和刘姥姥就巧姐命运的交流,造成了刘姥姥“干娘”的身份,使这个知恩报德的老太太感恩贾府的同时又加上了对这个小姑娘的感情。
凤姐更没想到,她自以为“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婆家(第六十八回),“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娘家(第七十二回),在“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第五回)面前没有半点威力,自己的女儿竟然靠的是自己从来看不起的“秋风客”才免陷烟花!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第五回)——巧姐判词中这个“偶”字,令我们感慨万千。如果不是刘姥姥的感恩(加上贾母的良善)这人性之光,仅凭凤姐单方面的表现,这场“偶遇”哪里会化作后来巧姐大难不死的福报善果!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三十九回)
世界光怪陆离,人性复杂多样,人性之光也是气象万千。其中有或此或彼的特点,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但这些存在中蕴含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有我们人生可资借鉴之处——曹公讲了那么多故事,我们总该从中有所收益吧。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